不可复制的冰纹

点击数: 时间:2014-09-26 作者:彭黎峻 来源:本站原创

    一直以来,我这个粗人以为蜡染,只不过是旅游区里扎堆叫卖的一种商品而已,虽然隐约知道蜡染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但真要把这些花里胡哨的棉布堂而皇之的称为艺术品的话,脑子里好像还真有点转不过弯来。

    一次偶然,跟着几位朋友拜访了居于凤凰的蜡染大师熊承早,从此,颠覆了我对蜡染的看法。

    说是熊老,其实熊承早并不老,一眼看去,很普通的路人甲的模样,一脸谦和的笑容。客厅里,挂着数幅装框的蜡染,题材丰富多样,吊脚楼、人物肖像、荷花,一个大卫的石膏像很是打眼。当然,还少不了和名流们的合影。至于摆放在桌上的那些获奖证书啊,奖杯奖牌啊,也是很多很多。

    熊老给我们放了制作蜡染过程的片子,算是让我懵里懵懂地进了一次蜡染速成班。

    熊老开始介绍他的得意之作———《齐白石老人》。画面里白石老人精神矍铄、仙风道骨,说也奇怪,无论我们站在哪一边,白石老人的眼睛似乎都在与我们对视,画中人的眼神跟着观赏者走?这个没法解释。大家啧啧称奇,谈及别人对这件作品几十万的出价时,熊老呵呵一笑:“这个是不卖的。”说这话的时候,他嘴角的那一丝倨傲与自得若隐若现,让我不禁对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开始刮目相看,不就是一幅蜡染吗?要有多大的底气才能这么蔑视世俗的诱惑呢?

    跟着上楼到熊老的工作间里,零距离无障碍地欣赏到熊老的很多作品,这次才真的看出了一点点的门道。熊老介绍到了蜡染的冰纹,以前只听说瓷器有冰纹,没想到蜡染也能制造出相似的效果,细究下去,豁然了,蜡在布上冷却后形成的蜡封,在染制的过程里自然龟裂,产生了天然的裂纹,又因厚度形状不同而直接影响了染色渗透的程度,冰纹如裂,又决不雷同,每一件蜡染的冰纹都有其不可预知性和不可复制性,显示出一种独一无二残缺的美丽。瓷器显现出来的冰纹给人的感觉是脆弱的,那是似乎轻轻一碰就要应声而裂的质地,要轻拿轻放,是后花园里扶着丫环对白海棠泣血的贵族女子,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瓷器,只能陈设在高贵的博古架里,在冷冷的射灯光芒里被把玩,被观赏。而蜡染上的冰纹,朴实大方,衬着棉布或细腻或粗糙却始终存在的纹理,细致入微的延伸着,无从开始也无从结束地向四周不断伸展,自由展示出一种野性活泛之美,就如踏青时节在野外放歌的农家女子,纯朴简练生动自然。不难理解,为何,千百年来,蜡染始终活跃在西南少数民族的生活之中:衣、裙、头帕、腰围、背孩子用的背带、家居里的床单、被面、桌布、窗帘……经久不衰。

    蜡染画的工艺特性决定了在其绘制过程中不可能追求过于细巧过于复杂的表现手法,但是熊老以蜡为笔,其画面的明暗,色彩的丰富,线条的流畅充分显示出绘画和染制技巧的娴熟。看他的作品,光以画法来看,是很多样化的。刚看到以形写神的山水花鸟,还在回味似与不似,那边就有瞥到以形写形的整体透视。觉得这里的留白妙不可言,一抬眼,却瞥见别处满幅的写实。才为抽象莞尔,又见他一板一眼的开始印象凤凰了。

    熊老已经把东方的传统艺术和西方的现代艺术结合起来,在画面普通的日常风情里,以蓝为主兼顾其他颜色,以敏锐的现代意识和精细的布局,呈现出蜡染的综艺之美,尽心尽力地展现出本土性、民族性,乃至世界性。熊老的蜡染画,其实已经远远脱离家居实用品的范畴了,被熊老收藏起来的蜡染画,都是他的心血之作,具有很强的观赏价值。尤其经他一解说,简直每一幅作品都是一个故事。在熊老的作品里,充斥着沱江边随处可见的吊脚楼,风雨桥,回龙阁,那一根根细脚伶仃的木柱,一片片鳞次栉比的黑瓦,以线条的纤细流畅,来娓娓诉说着别样风情。

    这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他没法不去热爱她。

    他见到过古老的凤凰,所以把古老凤凰的残留影子,在记忆里升华,还原了现在整旧如旧的凤凰所消失的风景。时代总是在变迁,为了顺应游人,凤凰已经或大张旗鼓或细雨润无声的改变,而熊老记忆里的凤凰,却仍是最初的那般模样,他画里的凤凰,仍只见一片静谧与悠然。此情只待成追忆?不,熊老含笑看着凤凰的变迁,可以想见,熊老对于凤凰城的爱恋,宠辱不惊,已经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淡定。

    有一副蜡染画,精巧的剪影式构图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观画人站的角度,刚好看到一轮圆月悬挂在凤凰古城门外面,白月亮,深蓝的画面,益发显出月色的朦胧。月下包着高高苗帕的男女的剪影在门洞里熙攘,好一副花市灯如昼的热闹景象,而暗处涌动的是什么呢?是否佳人已约黄昏后?那里面的人儿,谁又是谁?看着浓郁的民族风情与古代诗词在熊老的画里完美的融合,不由会心一笑。想到苗家著名的边边场,耳边似乎已经苗歌阵阵,眼前全是裙袂飞扬,心极向往之,只恨那一夜,不是画中人。

    还有些蜡染画,完全就是民间艺术,其中深意还得靠熊老解释,这条鱼啊是什么寓意,那个鸟啊又是什么祝愿,这个花啊又是什么含义,整幅画要真看懂了那就是一大篇文字,似乎熊老把所有想说的都画在画上了,把什么美好的感情都寄托进去了,最后还是意犹未尽。熊老说的,那时啊,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觉得什么好就把什么画进去,随心所欲,哪有什么条条框框啊。这些民俗的东西,不需要文字,只有想不到的,没有画不出的,可真见识了传说中的以画为书。在没有文字的年代,通过画画,是可以保留和传承很多文化信息的,想来,熊老试着用画里的这些东西,既延伸苗族的传统文化,又保持着传统艺术的魅力。

    熊老还有些画充斥着浓郁的童真,最喜欢他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所做的一幅蜡染,简直就是小儿信手涂鸦,圆滚滚的手脚,幼嫩的面容,孩子们却高高举起杠铃,让我们一下就想到湘西的举重冠军龙清泉,还有腰带上的两只小鸟,一开始我们猜是鸡,后来一想结合画意应该是喜鹊报喜,还是熊老最后解开了谜底:和平鸽,哈哈,谁想到这么大年纪的大师级别的人还会用如此稚拙的画法呢?能保持一颗童心是多么可贵的事啊!等到熊老把他的压箱底之作拿出来,大家更是赞叹不已了,这些大至十几平方米的作品,单纯作为绘画的话,尺寸也许并不惊人,但这可是蜡染!是要用蜡刀蘸白蜡一点一点在白布上画出来的!而且染制的时候还不能重来!好奇地问熊老制作一张画要几天的时间,熊老大笑,几天哪够啊,要几个月,闻者不禁咋舌,其制作之艰难,工程之浩大可想而知。若这些蜡染艺术画,装裱好之后,形状与大型壁画又有何差别?念及至此,越发欢喜。

    熊老提及他幼小学画,问他专门跟谁学的,他哈哈一笑:真跟哪个学的就麻烦了。是啊,他有他自己成长的土壤,既然能博取众家之长,又何必拘泥于一家之私呢?尤其是立足于凤凰这片土地上,扎根在乡土之中,桩子打得稳,底子打得厚,即使他没有飞出去,实际上却早已经飞出去了。身还在,心已远。在熊老的画室里还看到了他一直在不停创作着的荷花图,他并没有因为他现在的成就而故步自封,停步不前,因为爱荷,他可以跑很远的路去找荷看荷,因为爱画,他也可以不消停地找机会画速写,画大幅大幅的荷花图,年事已高,却仍是长年坚持笔耕不辍,一个已过耳顺之年的老人,若不是真的喜欢,谁能一直坚持?而这份对于自己理想的坚持,才成就了现在的蜡染大师。

    熊老人未到七十,却还在不断突破自己,顺心而为。人到无求品自高,他所求的,也只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并且做得更好。提及指点他画荷的舅舅黄永玉,他是略略放低了声音的,敬重与骄傲并存。熊老和黄大师的合影,也是值得一提的,照片上,黄大师著名的烟斗,

    T恤,牛仔裤,而熊老却是背心,短裤,拖鞋,留洋画家与本土画家服装上的不同相映成趣。留洋的大师作为长辈自然是说不出的意态潇洒,作为晚辈的熊老,土里土气得近乎可爱,黄大师名高盖世,这又何妨?不能掩盖熊老谦和的笑容后隐隐然的大家风范,他的蜡染画,一如冰纹,不可复制。算不上是顶礼膜拜,但我知道今后若再见蜡染,再见冰纹,已不敢再生轻视之心。

(作者单位:吉首农村商业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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