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坐在门口轻抚着朱漆剥落的算盘,那把算盘已经很旧了。天色渐渐暗淡,风从远处的山林吹来,门口的樟树叶,沙沙作响。终于下雨了,雨丝扫过村子的每一间瓦屋,每一个村弄,在我老家的小杂货铺前织起一张网。爷爷簌簌发抖,算盘珠零星触碰的“啪、啪”异常清脆,爷爷老泪纵横,泪珠和檐下的雨水同时跌落下来,汇在石板路上,匆匆流走。
那是2011年的秋天, 父母忙着在城里上班,我陪在爷爷身边,那时候奶奶刚辞世不久。他每天坐在杂货铺的屋檐下发呆,拨弄着算盘珠子,凝视着灰暗的天空,常常转过头来对我说,孩子,爷爷要去陪奶奶喽。
可是到了第二年冬天,爷爷还在杂货铺里飞快地拨弄着那把牛骨算盘呢。只是两只陈旧的老式货柜里放满了崭新的鞋垫,剩下的一个满是灰尘的小玻璃柜里才摆放着之前生意的香烟牙签等各种小百货。爷爷或许在计算,今年卖出多少鞋垫了?冬天下了一场雪,我看着店铺外漫天飞扬的雪花,随着爷爷噼噼啪啪的算盘声翩翩起舞.那么多的鞋垫,也像这雪花般,一层层堆积上来.
我想起了奶奶。奶奶在去世前一年一直坐在老家的黄土院子里织鞋垫,鞋垫几乎堆成了一座山。那红红绿绿的花线,都是奶奶临终前的心血。我母亲劝过奶奶,奶奶说,秀儿,爹娘一生清贫,你们结婚我连一枚戒指都没能留给你,妈只能做些手工活,看你们以后用不用得上。我母亲含泪沉默了,她知道奶奶固执的脾气。
鞋垫不是留给我妈的吗,爷爷为什么还要放在杂货铺卖呢?
这个疑问被2012秋天没完没了的大雨冲没了,也注定了那是不寻常的一年。杂货铺里爷爷咳嗽声越来越大,他依然伏在柜面上拨动着算盘。货柜里的鞋垫已经所剩无几。我忽然发现爷爷拨动的不再是以前那把算盘。那可是奶奶送给爷爷的祖传宝贝,爷爷一直带在身边,怎么忽然换了呢?
“孩子,把那把算盘拿去给你妈吧。”爷爷停下手里的活,他打开柜门,那把算盘果然安静地躺在货柜的角落里。我拿起它时心怦怦直跳,算盘珠子大多被岁月磨蚀得颜色褪去,露出乳白的牛骨面,只有一颗崭新的神秘木制珠子在雨天的幽暗里泛出一种奇怪的红光。
爷爷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我听见他沉重的鼻息声,夹杂着窗外的雨声,小店铺里充满着悲伤的气息。
“你刚才看到奶奶了吗?”爷爷问我。他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眼神依然神秘而悠然。“奶奶她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攒钱给你妈妈买一枚金戒指,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也许奶奶的身影在我身后悄然浮现过,可是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已故的奶奶,更不知道金戒指的事。
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我心里默念着口诀,好奇地开始拨弄算盘,爷爷欣喜地看着我的手指,“对,就这样,加到三十六。”可是穿过遥远的记忆之门,我终究还是没能想起小学时学过的完整的口诀,右手于是凝固在算盘上,左手抓着头皮。爷爷痛苦地闭上眼睛,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
这是我爷爷去世前几天的事。后来亲戚们知道了,都说我不懂事,也不好好学习,当初应该满足爷爷的心愿的。父亲说,爷爷最大的希望是让你继承他的长处,为家里作贡献,为社会作贡献。这是对你的爱啊。
爷爷故去后的无数个夜晚我彻夜难眠,我的思绪在八千米的高空飞翔。爱是什么,是《父亲》里的暖暖父爱, 还是《身边的幸福》里的婆媳之情,亦或是海岩《河流如血》里的血脉故事?如今,爷爷的这把算盘静静地躺在我身边,它告诉了我爱的真谛。
按照爷爷的遗愿,我将那把古旧的算盘交给了母亲。爷爷清贫了一辈子,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只有这把奶奶送给他的算盘,他一直爱不释手。
清明节去乡下扫墓那天父亲母亲点燃了香纸蜡烛,也点燃了爷爷的那把算盘,乡下人嘛,不说迷信,总是觉得那是一种寄思。我们一家人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前默默注视着火堆中燃烧的算盘,或许此时他们也正在地下注视着这红莲般的火焰呢。火光照射在父亲肃穆的脸上。他的目光平静而专注,就像多年前跟着爷爷学习算盘时的眼神。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眼里却不知不觉饱含了泪水。风从旷野吹来,坟前的火焰经久不熄,牛骨做的算盘珠子一粒粒从火堆里滚将出来,木质部分被烧得哔啵作响,在一声脆响后,一个金灿灿的东西从火堆里跳了出来,滚落在我母亲的脚下。
那是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
如今,我成了信用社的一员,尽管现在业务都是电算化,可我有时依旧还是喜欢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拨弄前辈们留下的算盘。
(作者单位:桃源联社)